摘要：供应链更复杂了，贸易更昂贵了，但中国的支配地位没有消失。

编者按

进出口数据有时候就像多棱镜——从不同的角度看，折射出不同的光芒。您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刚刚在一则新闻上看到这几宗货物的进出口在下降，转眼在另一则新闻上又看到那几宗商品进出口在增长；昨天刚刚听说对某国某地区外贸走势放缓，今天又听说对某国某地区外贸形势喜人。

这些看似相互矛盾的表达可能都是真实的，但不足以说明全貌。因为进出口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它有时间的维度——总量在涨，不代表同比在涨，同比在涨，不代表环比在涨；它有地理的维度——对美国出口下降的同时，也许对东南亚、对非洲的出口在增长；它有品类的维度——鞋帽出口下降，也许与此同时，机械出口在增长；它还有汇率的维度——同一时段对同一地区出口的同一种商品，也许以美元计价在下跌，以人民币计价却在增长。

外贸进出口总体形势如何？恐怕不是简单的“好坏”或一两个数据就能够概括的，特别是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加速调整的背景之下。自今日起，本报推出“外贸趋势新洞察”系列调查，试图从总体上呈现外贸的一些新趋势，揭示数字涨跌背后的一些深层原因。

晶澳太阳能要在美国建厂了，但公司总经理助理陆有军似乎并不怎么上心。他说：“厂址选好了，在美国西南部一个州，叫亚利什么的。”虽说最近这些天公司一直在筹划这事，但他还是没记住亚利桑那这个名字，因为他内心里隐隐觉得在美国造太阳能光伏没那么容易。

“美国低端制造是回不去的。”他判断。头一件就是缺少产业链。制造不是想搞就能搞的。就说做太阳能光伏，铝框、焊带、铜、托盘、纸箱、打包带……七七八八需要的东西太多了，这些东西美国要么不生产，要么就价格远远高于中国。

最荒唐的是可能还要往美国运“石头”——用作太阳能板背板的玻璃。玻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也就是石头，比小轿车还矮的一拖就是一吨多重，摞到半个集装箱高就不能再摞了，运输成本极高。陆有军和他的同事们测算过，在美国的制造成本比国内高50%。

既然问题那么多，为什么还要去呢？“谁要去呀，那里天天鼓动你啊，给你待遇好啊。”他说：“美国政府每个月补贴9万元。”

陆有军在介绍太阳能光伏板的结构。 宰飞 摄

晶澳太阳能，还有难以计数的其他企业，正在经历全球供应链大重构带来的动荡与不确定。从2018年以来，美国政府通过关税、贸易壁垒等多种措施，一方面与中国供应链切割，另一方面推动制造业回流和所谓“友岸外包”（从越南等友好国家进口）、“近岸外包”（从墨西哥等邻近国家进口）。

从统计数据看，美国政府的“脱钩断链”政策起到了一定作用。2017年到2022年5年间，中国在美国进口中所占份额从21.6%降到16.3%。今年上半年，更是被墨西哥、加拿大超越，降为美国第三大进口国。

但当研究者进一步分析统计数据，却发现真相并不是那么直截了当。今年8月，哈佛商学院的经济学家劳拉·阿尔法罗发表论文认为，虽然美国和中国的直接经济联系减弱了，但是美国与中国的产业链的间接联系——以越南、墨西哥为纽带——甚至增强了。稍早前，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经济学家卡洛琳·弗罗因德也研究得出了同样结论：直接贸易“脱钩”只是模糊了两国的间接联系。

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分析认为：“挖得更深一些，你会发现，美国对中国依赖如旧。供应链更复杂了，贸易更昂贵了，但中国的支配地位没有消失。”

逆全球化冲击中国出口

在位于上海奉贤的晶澳太阳能，陆有军指着办公楼对面的一片用彩钢板圈起来的空地说，公司将要在那里建一个立体仓库。

“因为现在发货慢，库存没处放，周边的仓库都被我们租光了。”他说，“如果你们6月份来，还能在厂区里看到集装箱，都是装了货的重箱，摞了4层，跟港口码头一样。”出口形势好的时候，晶澳太阳能只有一周库存，现在有两周左右，而这在同行中已经算是好的了。

今年出口难做，这是很多企业的共同感受。太阳能光伏行业，当前供远大于求。今年全球光伏装机需求约400吉瓦，而产能是800吉瓦，整整多了一倍，导致库存积压。

很多其他行业也是如此。做机械键盘出口生意的电商科蔚润公司副总经理郭彬说，今年海外销售额同比降了50%，因为疫情过去了，人们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方式，宅在家里购买电子产品的人就少了。

今年前8个月，我国出口额（以美元计价）同比下降5.6%。其中，对美出口下降尤为剧烈，降幅达11.7%。美国已经从我国第一大贸易伙伴下落到第三位，居东盟和欧盟之后。

除了供需关系，造成我国出口回落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美国的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政策。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对华贸易战的第一枪对准了钢铝行业。上海神火铝箔有限公司出口的铝箔产品原本有40%运往美国市场。一年后，这个比重降为零。空出的市场份额流向了韩国、印尼等国的竞争对手。

2018年以来，美国政府持续打压中国出口，展开“301条款”调查、提高系列关税水平、制裁特定企业。2018年、2019年，美国对60%以上的中国进口商品加征关税，税率多为25%。

经济学家弗罗因德发现，从2017年到2022年，美国从中国进口的加征关税商品下降了12.5%。5年间，美国进口总份额中，中国占比下降了5.3个百分点，重回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的水平。

对于一些行业来说，出口美国已经成为过去。

与中国产业链的联系反而加深了

然而，经济联系往往比表象更曲折。《经济学人》在题为“美国是怎么和中国分手失败的”一文中直陈：“‘脱钩’很大程度上是虚假的。”

晶澳太阳能在美建厂看上去是美国与中国产业“脱钩”结出的硕果——美国将在本土生产太阳能光伏板，从而减少中国进口。但这并未切断中美光伏产业的联系。

且不说这是一家中国企业在美直接投资，更加关键的是，全球70%以上光伏产业链在中国。晶澳太阳能在美投产后，大量设备、零部件、原材料需要从中国进口。大到生产线、小到打包带，在美国可能都难以找到合意的供应商。公司管理层正在梳理未来哪些东西必须要运到太平洋对岸。这些都将增加生产成本、降低产品竞争力。陆有军说：“已经有国内同行在美国建厂了，但经营不是很成功。”

如果不是本土制造，美国摆脱中国产业链的方法还有“友岸外包”和“近岸外包”，从越南、墨西哥等国进口更多商品，但这些方式常常也间接与中国有关联。

在“友岸外包”关键国家越南，晶澳太阳能已深耕了11年。最初找一家越南光伏组件制造厂代工，后来又自建工厂，出口目的地主要是美国和欧洲。越南用工成本低廉，但产业链落后，光伏制造设备和关键零部件都要从中国进口。陆有军说，有个朋友从倒手焊接机开始，为国外光伏生产企业代购中国设备，几年间就赚了上亿元。

在“近岸外包”关键国家墨西哥，中国企业的出口和直接投资近年来也大幅增加。总部位于上海的正泰国际有限公司主要出口低压元器件、低压成套设备、高压输变电设备等电气产品。公司总裁助理程志辉说：“墨西哥新建了很多产业园，我们公司做产业园电气配套，今年墨西哥业务增长特别快，增幅70%左右。”现在，正泰国际正计划在墨西哥组建子公司。

美国发起对华贸易战以来，越南、墨西哥等国从中国进口激增。比如，过去5年里，墨西哥从中国进口的汽车零部件翻了一番。这些汽车零部件组装成整车后，绝大部分出口到了美国。数据显示，与中国产业联系越紧密的国家近5年对美出口增速也越快。

经济学家阿尔法罗在论文中写道：这些趋势暗示，企业可能只是在将它们漫长供应链的最后部分转移出中国。经济学家弗罗因德进一步研究指出：“与中国的联系是占领美国市场的关键。换句话说，要从中国失去的市场份额中分一杯羹，必须深度融入中国产业链。”

“美国的‘脱钩’政策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效果：深化了其盟友和中国的联系。” 《经济学人》在一篇文章里说。

唯有创新

虽然美国在推动再制造、“友岸外包”“近岸外包”，然而越南、墨西哥等国的产业链、基础设施等远不及中国齐备。眼下，产业链还握在中国企业自己手上，但5年后、10年后呢？

上海市国际贸易学会会长、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教授黄建忠说：“短期内，东南亚国家的产业还处在低端，或是有空白。但中国企业集中走出去，会对东南亚产业升级产生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可能过三五年，东南亚就不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了，而是变成竞争对手了。”

神火铝箔的30%产能已转向新能源动力电池用铝箔。

六七年前，中国生产了全球70%的铝箔。神火铝箔出口部长梅晓俊说：“当2017年美国对我们反倾销时，行业里都很有自信，认为美国人反不了。不从中国进口，还能从哪里进口呢？”但出乎意料的是，继美国之后，阿根廷、印度、欧盟、巴西等国对中国铝制品的反倾销、反补贴调查接踵而至。“这几年我们不断挨打，不断换市场。”梅晓俊说，“演变到现在，国外供应链已经完善，韩国、印尼、欧洲等都上了铝箔产能，不再需要中国。接下来，对我们行业来说很难。”

也正因为困难，神火铝箔在创新中求生存。伴随着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爆发，神火铝箔找了新增长点。近两三年，公司逐步转向新能源动力电池用铝箔，相关产能占比已从零增长到30%。

晶澳太阳能的陆有军也有同样的担忧。现在海外光伏制造企业的设备、核心零部件、技术，甚至工程师都是来自中国，但是国外都在追赶，试图复制中国制造业的成功之路。也许它们现在还不能脱离中国制造，但谁能说得准未来？陆有军说：“所以我们跟人家一直在博弈，不能不用他们，但又不能毫无保留。”

不过担忧之余，陆有军还是感觉“他们做不起来，因为没有中国人这种吃苦耐劳的奋斗精神。”其实，这种感觉也非空穴来风。美国纽约州斥资近10亿美元建造了一家太阳能光伏工厂，并以每年一美元的价格租给特斯拉。项目的初衷是打造一个制造业中心，然而已投入的每一美元的收益仅为54美分；据《华尔街日报》报道，这间工厂附近唯一新开的企业是一家咖啡馆。

正泰去年在乌干达建设了一家仪表工厂。

进亦忧、退亦忧的心态在中国出口企业中普遍存在。正泰国际的程志辉说：“徒弟学好了，师傅没了，这种结局我们不愿意看到。我们有一些防范，比如核心技术不会放在国外。此外，我们也会在当地注册一些专利。”

但程志辉觉得，防范、屏障不是核心，因为即便是专利保护，也有有效期。他认为，守是守不住的，中国企业还是要塑造自己的竞争力——品牌、营销、产品的竞争力。

这也是黄建忠等经济学家所期盼的：在转移出低端加工环节的同时，升级国内产业，做产业链上游，和东南亚国家形成互补。

“只有不断创新，搞更好、更高级的技术。”程志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