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9日，港股上市公司腾邦控股（06880.HK，腾邦控股有限公司）发布诉讼公告称，公司于今年3月22日，在深圳前海合作区人民法院（简称前海法院）就500万元资金被挪用，起诉了5名被告。

5人中有4人为腾邦系原高管，包括腾邦控股前执行董事孙翼飞、前行政总裁李东明、前财务总监蒋卞，及关联公司高管唐志远。

对于腾邦控股董事会主席钟百胜来说，起诉这4名高管仅是其起诉序列中的一环，他的被告名单很长，在多个场合，他声称昔日高管们掏空了上市公司。

这里的上市公司不仅指腾邦控股，还包括已于2022年6月21日退市的腾邦国际（300178，腾邦国际商业服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腾邦国际是腾邦集团有限公司（简称腾邦集团）控股的旅游业务板块企业，是一家主营机票代理销售的企业。2011年，腾邦国际在深交所上市，成为了当时的“机票代理第一股”。

此后6年，腾邦国际的营业收入从2.58亿元一直攀升至35.3亿元。因其大规模并购旅游企业，被业内称为“旅游业收割机”。

2018年，伴随着资管新规及金融去杠杆，腾邦集团此前数年堆积的风险爆发，最终导致腾邦国际于2022年退市。

关于退市原因，钟百胜归咎于昔日管理团队。

从2021年初至今，钟百胜、腾邦集团及其关联企业先后起诉了前副董事长、两任董秘、数位副总裁、原经济顾问、原香港腾邦控股行政总裁和追随实控人钟百胜十余年的秘书等20余人。

据澎湃新闻记者不完全统计，截至发稿时，钟百胜与腾邦系企业已经发起30余诉讼，涉案金额约2亿元。这些案件已有的终审判决中，多以原告败诉结案。

在一个非正式场合，一名办案人员称，第一次见一家上市公司起诉这么多高管。

澎湃新闻记者从中国裁判文书网查询到，涉及钟百胜的判决文书有615篇。天眼查数据显示，作为被限制消费对象，涉及钟百胜的限制消费令231条。

在多次电话、短信联系钟百胜本人，没有得到回信后，2023年8月7日、9月12日，澎湃新闻记者先后两次前往深圳腾邦集团总部。截至发稿时，钟百胜和腾邦集团未接受采访。

起诉二十余名原高管

钟百胜第一个公开决裂的高管是史进，他是原腾邦国际控股子公司腾邦旅游集团有限公司（简称腾邦旅游）董事、总经理。

史进创办的深圳市喜游国际旅行社曾是东南亚接纳中国游客的头部企业，2015年11月，它被腾邦国际并购。

2019年5月中旬，腾邦国际公告，腾邦集团、钟百胜将其在上市公司的28.87%表决权委托给史进。对此史进表示：“实际没有完成手续，控制权还在钟百胜手里。”

除了当事人，没有谁知道此后发生了什么。

据与会者讲述，在6月的一次经营班子会议上，钟百胜直指史进是腾邦国际的陈晓（国美电器原董事会主席），要求高管们逐个表态不得支持史进。

原董秘宁盛说，这次会议的背景是当时另一家上市公司康得新（002450.SZ）实控人钟玉因涉嫌犯罪被张家港警方拘留，坊间传言因有高管接管公司后“出卖”老板，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钟百胜对表决权委托的提防。

2019年9月，史进就其向腾邦集团和钟百胜提供的诸多借款中的一笔（1.6亿元）在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腾邦集团，次年12月胜诉。因被告缺乏可执行财产，原告仅获得386.9万元强制执行款。

2022年12月，钟百胜实际控制的腾邦旅游以损害公司利益为由，起诉史进等被告，索赔2600万元。该案仍在审理中。

如果说起诉史进是被动防守，钟百胜和腾邦集团起诉其他高管则堪称“主动出击”。

2021年9月，腾邦集团起诉原腾邦国际副总经理贺浩然，要求其返还115万元借款，依据是腾邦集团通过第三人向贺浩然转款合计115万元。

被告认为这笔资金并非借款，而是《反担保书》载明的履约赔款。

宁盛回忆，那年在法院办理完保全置换担保质押登记手续后，钟百胜找到他：“我给你们签的反担保之前办得匆忙，你把原件拿过来给我看看。”按宁盛的说法，钟百胜拿到宁盛保管的那份反担保书说：“这是不作数的。”

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宁盛说：“钟百胜实际签了两份反担保书，还有一份由贺浩然保管。”

上述信息记者并未从钟百胜本人那里得到核实。

2021年4月，上述担保股票被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拍卖，用以清偿腾邦集团的债务。

115万元借款案一审时，福田法院根据贺浩然提供的《反担保书》等证据，驳回了腾邦集团的全部诉讼请求。原告上诉后，本案正在二审审理中。

2021年10月，钟百胜起诉原腾邦集团子公司深圳市腾邦价值链股份有限公司（简称腾邦价值链公司）总经理唐志远，要求后者返还200万元借款。依据是钟百胜曾于2014年12月向唐志远转账 200万元。

被告认为，原、被告之间不存在借贷关系，涉案款项是原告向被告个人发放的奖金。被告出示有关“腾邦集团 2014年度总结表彰暨迎春年会”网页、照片显示，原告向被告颁奖“奖金贰佰万圆”。

深圳前海合作区法院因此驳回原告的诉求，本案二审时，深圳市中级法院维持了一审裁定。腾邦系和钟百胜对唐志远发起了8宗诉讼，其中3宗已结案，原告全部败诉。

原腾邦集团经济顾问徐某说，被起诉高管分两类，对于那些不接触具体项目的高管，很难被起诉，但具体业务负责人就很麻烦，他们在日常工作中需要签字，离职后材料又保留在公司。“钟老板（的代理人）只要拿着签字材料，起诉他们侵犯公司利益就很容易立案。”

在腾邦控股的500万元挪用资金诉讼案里，腾邦控股曾于2023年6月6日发布公告称，该500万元被执行董事、副总裁孙翼飞实际占有。公告称：“孙先生自己承认，孙先生已将涉嫌挪用资金用于个人投资及其他开支。”

腾邦控股最终起诉了5人。

唐志远在该案中成为被告的原因是因为一名财务人员曾在微信群里问：“我们一起和唐总做个确认”，唐志远说：“于是我就成了被告，我的账户就被封了，甚至包括微信和支付宝的账户。”

作为本案的另一被告，原腾邦控股行政总裁李东明说：“看过打地鼠游戏吧，钟老板起诉我们这些高管，就像玩打地鼠游戏，谁露头就敲谁。”

在早期的起诉清单里没有李东明。李东明说：“钟老板本来没有告我，只是我帮兄弟们作证。作证当晚，钟老板打电话给我，警告我不得掺合，后来他就把我给起诉了。”

澎湃新闻记者未能联系到钟百胜方面对上述说法置评。

谁掏空了上市公司？

2023年4月的一个下午，福田区委机关大楼内，一名副区长主持召开腾邦集团相关事宜专题协调会。

本次会议的议题包括“听取福田投控关于收购腾邦集团物业相关情况的汇报”，同时“听取腾邦集团关于法律诉讼等相关诉求的汇报”。

一名与会者透露，在这次协调会上，腾邦集团实控人钟百胜控诉了上市公司被原高管们掏空，以致最终被迫退市。

一名高管对此的回应是：“除了实控人钟百胜，没人能掏空上市公司。”

高管的描述中，一家名为深圳市前海融易行小额贷款有限公司（简称融易行小贷公司）的机构浮出水面。

融易行小贷公司是腾邦国际100%控股子公司，主要经营放贷业务。该公司注册资金8亿元，每年均为腾邦国际贡献稳定在1亿元左右的净利润，是腾邦国际的“现金奶牛”。

融易行小贷公司的资金从何而来？

一份由大华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大华审字【2019】009061号融易行小贷公司审计报告（简称审计报告）报告显示，一部分是上市公司自有资本金，第二部分是上市公司借来的资金，主要从银行借，上市公司提供担保。

腾邦国际在2018年年报“短期借款说明”中写道，有不少抵押借款、保证及抵押借款、保证及质押借款的资金均来自银行、信托等金融机构。

其中包括腾邦国际分别向江苏银行深圳分行、兴业银行天安支行、广州农商行华夏支行、中信银行福强支行、农业银行福田支行、东莞信托有限公司、四川天府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成都分行等银行及信托贷款，金额共计10.99亿元。

截至2019年6月30日，融易行小贷公司对腾邦国际欠款达到20亿元，其中12.78亿元为保证借款。

那么，钱去哪儿了？

前文中的审计报告披露，截至2019年6月30日，融易行小贷公司发放贷款余额为27.61亿元，其他应收款余额为7.25亿元。

其他应收款期末余额前五的企业分别为：深圳市优越正贸易有限公司（简称优越正公司）2.07亿元、深圳市智汇树科技有限公司（智汇树公司）1.5亿元、深圳前海顺天启商业保理有限公司（顺天启公司）1.49亿元、深圳市利益通贸易有限公司（利益通公司）1亿元、深圳聚宝汇鑫保理有限公司（聚宝汇鑫公司）0.75亿元，合计6.82亿元。

天眼查数据显示，优越正公司股东为黄晓敏持股100%，利益通公司股东为黄晓敏持股40%、黄剑锋持股60%，智汇树公司股东为刘洁持股80%、刘鹏持股20%、监事为黄晓敏。

据前述高管称，刘鹏为腾邦集团董事，黄晓敏与钟百胜有亲属关联。

但这一信息未获得腾邦集团方面的确认。

值得注意的是，顺天启公司于2021年7月13日申请简易注销，聚宝汇鑫公司于2021年7月12日申请简易注销，利益通公司于2021年12月28日申请简易注销，优越正公司于2022年1月7日申请简易注销。四家公司均已完成注销手续。

接受采访的前高管们说：“我们未发现融易行小贷公司对上述5家公司有任何实际追讨债务的诉讼行为。”

根据工商登记管理相关规定，只有未实际开展业务的公司才能适用工商简易注销程序，融易行小贷公司对未开展业务的公司进行大额贷款涉嫌违反小额贷款经营规则。

深圳证监局曾于2022年处罚上市公司：腾邦国际《2019年年度报告》未披露上述与担保相关诉讼、仲裁事项，涉及金额累计40,000万元。截至2018年期末，腾邦集团对腾邦国际的非经营性资金占用余额18,544万元。这两项合计5.85亿元。

这个数据可能仅是冰山一角。

审计报告显示，截至2019年6月30日，融易行小贷公司货币资金仅剩104万元。

因腾邦国际深陷债务泥潭，小贷业务突然在2019年底停摆，融易行小贷公司员工停发工资、工作场所人去楼空。融易行小贷公司其他资金的去向目前尚无迹可寻。

公告显示，截至2020年4月，融易行小贷公司4个账户被冻结，其中1个基本账户资金余额为0元，其他3个一般账户资金余额为57.57万元。

腾邦国际一名财务人员说：“一家注册资本8亿元，从上市公司借款20亿元，贷款余额27亿元的小贷公司，最后账面只有57.57万元，其他钱都蒸发了吗？”

这名财务人员尚未被钟百胜和腾邦集团起诉。

2019年11月，腾邦国际未通过深圳市金融办的前置审批，将融易行小贷公司的股权全部转让给腾邦集团，转让价格9.10亿元。

前述财务人员称，即便如此，钟百胜的腾邦集团实际支付不到10%。

2021年4月30日，腾邦国际公告称，融易行小贷公司股权转让款为9.10亿元，截止目前已支付0.90亿元，尚欠8.20亿元及相应利息。

这份公告同时披露，股权转让前，融易行小贷公司对腾邦国际内部资金往来欠款人民币21.81亿元及相应利息。腾邦集团已对该借款承担了连带担保责任，截至目前已归还1.976亿元，腾邦集团对公司内部资金往来欠款尚欠19.834亿元及相应利息。

（应受访者要求，宁盛、贺浩然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