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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15
更新时间:2024-01-16 07:11:14作者:无忧百科
作者 / 彼方
排版 / Lizzie
“《大护法》是对人性的描述,《大雨》是自己对世界的理解”
时隔近7年,知名动画导演不思凡的新作动画长片《大雨》,终于于1月12日登陆院线。
《大雨》是不思凡继《大护法》后执导的第二部动画长片,讲述男孩馒头为寻找父亲登上戏鼓船,在大雨之夜开启一场“重生大戏”的故事。
创作动画近20年,不思凡导演的作品多以内容富有思考与解读空间著称,其风格具有非常强的辨识度。他曾在此前发布的宣传物料中表示,“《大护法》是对人性的描述,《大雨》是自己对世界的理解”。
在上周,我们也发布了一篇对不思凡导演过往创作论进行梳理和分析的文章。
而这一篇推送当中,学术趴则有幸在继《大护法》上映期间的采访后,时隔6年再次对《大雨》的导演不思凡进行一次深度专访——
新作《大雨》的创作灵感和契机是什么,它与《大护法》有何不同? 《大雨》的美术以及角色设计背后有何思考?时隔六年多, 不思凡又希望在本片中达成怎样的突破?
接下来,就请不思凡导演亲自为我们解答——
受访者简介
不思凡,本名杨志刚,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中国知名动画导演、编剧。
不思凡导演的工作照
2004年,以“悠无一品”的网名上传其执导的Flash动画短片《黑鸟》,由此走上动画创作道路。
2008年,从电信局辞职开始专职做动画,并在此后几年中执导了《小米的森林》《妙先生之火泽睽笑人传》等作品。
2017年,与人狼共同执导动画短片《白鸟谷》,该片在昂西动画节荣获儿童评委短片奖;同年,其执导的长篇动画电影《大护法》上映。
2024年1月12日,《大雨》上映。
*采访正文存在部分剧透,请介意的读者谨慎阅读
-采访正文-
彼方:非常感谢您接受动画学术趴的采访,请您先跟学术趴的观众和读者打个招呼吧!
不思凡:动画学术趴的读者和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大雨》的导演不思凡。
Q1
彼方:据了解,片名“大雨”的寓意,是指“在不公道的乱世下,‘大雨’公平地落下,却落向不同的人生。”这并不是一个在商业动画电影领域常见的故事题材。请问您最初想要制作《大雨》这部作品的契机或灵感是什么呢?
不思凡:其实出发点还是来自于我自己比较个人的一个感受吧。“大雨”它确实是整个故事的、像是一张白纸一样的一个概念。
那天刚好是超前观影,也有一个观众他问我说,“为什么《大雨》的片名出来时候是透明的?”那《大雨》整个片子的全过程,就是在铺垫大雨前、大雨中和大雨后的过程,片名的开始就是在白云之上,它的这种透明(的效果),是(因为)云上已经聚集了水汽。影片有这样的一个开始,是一个大背景。
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在农村里边、在山水之间嬉戏的那种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那后来国家发展经济的过程中,山和水被污染,环境被破坏,马路两边的山都是那种黑黄色的尘沙,你看见的树林都是黄的。然后我不知道是(因为)化工厂还是造纸厂,反正听到了各种说法,就是所有的水都变成了漆黑的。
而在那个时候,每经历一场大暴雨,在太阳的照射下,我眼前都会焕然一新。我就突然感觉到,大雨给我的感觉特别强烈——它会有一种重生和轮回的感受。
所以我就觉得,是有这样一个轮回的感受铺垫在《大雨》这张画卷的背后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把这部片子叫做《大雨》的原因。
Q2
彼方:您是杭州人,据您此前的分享,您小时候是在“江浙南边的一个非常小的村镇里生活”。我也是浙江人。我会觉得这部作品所描绘的自然景观和人文生态,对我而言还是比较有的亲近感、熟悉感的。所以也承接刚才的问题,我想追问一下,您在《大雨》这部作品中是怎么样去投射自己的经历的?您觉得您的经历,还影响到了这部作品哪些其他的方面?
不思凡:其实我觉得就像是动画的组成部分一样,比如背景的话,就像您刚才说的,那肯定主要就来自于我跟主美对于江浙山水的一些理解。当然了,我们在每一个作品里,都可能会去尝试调整和变化一些美学系统,但是它底层流露的,那肯定是来自(我们的理解)——刚好我跟他都是浙江那边的人、都是在江浙农村那边长大的,所以我们是有对那块土地的理解的。
所以场景、背景的话,肯定都是来自于这些地方,那另外可能就是关于故事,或者说是关于故事背景了。在世界观的架设上,一个纯粹原创和虚构的一个世界观,一定是跟现实社会是有连接性的,要不然可能就没有人能够看懂这个世界观了。它背后的某种连接性,可能就是我们对于社会的某些理解;那对于人(的理解)的话,基本上就是由作者我自己去理解身边的、社会上的一些人和事,然后通过这些理解,再把它们投射出来的这样一个过程。
Q3
彼方:您刚才有提到和主美小月半老师的合作经历,也提到了你们在合作中会去延续一种对于江浙山水的理解。小月半老师其实也曾和您在《大护法》《白鸟谷》等作品中多次合作。那如果从“继承”和“发展”两个角度来说,您觉得《大雨》的美术设计继承了以往作品的那些特征?而这一次相比以往,又发展出了哪些不同的内容?
不思凡:应该说是“变化”。就像刚刚说的,它底层的审美逻辑是相同不变的,我相信也是很难变的,因为这是我们身体里一直发展出来的一些东西,当然它有可能会更成熟。
比如在《大雨》里我们希望呈现出一些关于水的不同表演,那么由水的不同的表演,就会去重新反推我们的场景设计,看能不能形成一个相对协调的一个模式。
当然创作者很有可能会不太满足于我们重复过的工作,那么在这个地方,就会希望去把自己拖拽出一种新的感觉,就像是一种新的画卷一样。
彼方:具体而言,您会对美术提出一些新的要求吗?
不思凡:在这么长的一个长片里的话,我觉得主要是精度。如果说我们做短片,那可能是可以做到相对(高)的精度。但是做长片,精度的提升,就意味着成本和工作(量)呈平方倍的增长。我们需要去协调这样的精度提升,(它)可实现的度和标准在哪里。
比如说以前最早做大护法的时候,因为我们只有几个人,最早的时候就是我,然后我的美术和我们的原画,三个人构成了做《大护法》的初始(团队)。因为条件的限制,可能我就会提出要求,说做形象设计要极简——因为没有人画。然后场景你必须一天画三张,那他就必须有风格化和某种形式,来实现这样的目标。
那当做《大雨》的时候,条件环境转变了以后,可能你的某种野心就会增长。我们说精度的提升,提升到什么度?那他们也一样,每一个人都希望在拥有的条件下做更多,但是这种更多,它依然需要去寻找到一个可实现的点。
基本上我们在研发的过程里,它还涵盖了水和其他一些动态的某些元素的配合,那最终我们就去找到这样一个点。初期我们在探寻这个方面上,可能花了比较多的时间。
Q4
彼方:您刚才提到了《大雨》角色设计。您的作品中的角色往往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可能以往的作品虽然精度都有所不同,但是很多都有很符号化或者几何化的特征。能否请您以《大雨》中的角色为例,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在角色设计方面的方法论?
不思凡:首先它确实是有一个目标性的。
就像刚刚说的,在做《大护法》的时候,它是一个条件限制下,我们试图去探索可实现的一个模式(的尝试)。那么在这里面,也不只是说要求设计简练——这是为了节省工作量,我们说少画一条线,就意味着少画一千条线,对吧?这个角色的复杂度,可能就影响到了(项目)整个大量的工作量。
那在《大雨》里面,其实也有几个偏复杂的角色,打比方说,夜翎人的那些披风——我当时看到(这些披风),以我的心理习惯,就会觉得“哇,这不得画死了吗?”这是一个非常自然就会流露出来的感受,在二维动画里面,对我来说,是比较恐惧的一个点。
那在设计角色的一个大概、我只能说是一个我内心的一个指导方向(的时候),我也会灌输给我们的同事,就是很简单,我希望就是观众能够非常直接地(辨别角色),他要(是)尽可能地少看几眼,都能记住的样子。那基本上我说你们把角色画出来以后,把它抹成黑色,让我看看它的剪影能不能让我非常清楚地记住这个角色。这是在基本设计的时候,可能会去做的一件事情。
那你比如说大乐,他就是一个方块,像个酒瓶切割下来,我们就去做了它。馒头一开始也是,我一直觉得这个角色(想)出不来,馒头一开始的帽子很小,到后来我们就夸张大了去(做),让它更加的巨化。然后两个角我们把它断掉了一根,产生一些特征性的符号。做其他的角色,也有这样的类似工作。当然,它放在所有的组合里面,我们就是希望它的区别很大,让观众能够更加(好)地去辨识他们。
Q5
彼方:下一个问题是关于您作品的叙事层面。就您以往作品而言,我个人会觉得您在镜头语言的使用以及叙事的编排上,更多采取了一种比较冷峻、抽离的视角。而在《大雨》当中,各个角色之间的情绪则更为浓烈、外显。我想请问的是,您为何这一次会选择以馒头为主视角讲述这一故事?在创作这样的故事时,您有什么新的体验或思考吗?
不思凡:说实话,我觉得以前《大护法》的角色,他的情绪也是相当浓烈的,只是说你用了一个非常客观的上帝视角,导致了观众他没有去进入到那个角色(当中),观众他也是抽离地去看着别人的感觉。就像我们看着别人哭,我能感觉到那个情绪,但是我自身(的感受)没有那么强烈。
那以前,比如说做《大护法》的时候,当然可能有条件限制,以前就是比如说因为人太少了,所以我在设计很多镜头的时候,尽可能地通过大远景,通过元件,然后通过对白(来表达),这也是一方面的因素。但是确实那个片的话,它基本上是以一个上帝视角,去看到每一个角色在其中穿梭。
那这也有一个问题,就是做《大雨》其实也有(我的)一个动机和诉求在里边,就是《大护法》之后,我听到了很多人,包括看不懂,包括情绪不知道从哪儿进入、他(的视角)不被带领,有这些方面的一些说法。当然不能说那是我刻意而为之,而是我当时其实我自己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我想要到达的目标。我当时只是想那么做,就做了。
那听到了这些声音以后,可能我在做《大雨》的时候,就会想要去弥补或者变化。然后它的镜头其实也开始产生了一些变化,如果说以前是这样一个宏观的上帝视角,我说《大护法》为什么宏观?是因为它冰冷,我经常说,是“天地不能以万物为刍狗”的那种冰冷、的极客观的一种视角去观看。那这一次的话,虽然我的世界观铺设依然是一个偏写实的背景,(但是)镜头往下拉的时候,我就好像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些光点。然后继续往下拉的时候,我们看到大谷子、看到馒头他们原来在黑暗里面,他们相互的关爱,是会有暖光的。那么包括大乐和穆影之他们的那种相互之间的知音的感受,也是有暖光的。
这一次讲到底,我其实就是基本上把这个镜头推到了馒头和大谷的身边,然后很大量的时间是跟随着他们两个的。那一旦(镜头)跟随着他们两个的时候,可能观众就会进入他们的情感系统,可能再去感受情感的时候,就会比较浓烈。但是我自己比较清楚的是,以前在做《大护法》的时候,特别是最后一场戏,每一个角色身上,我是知道(他们的)情绪变化是非常激烈的。
Q6
彼方:接下来我可能想问一下制作方面的问题。片中有很多应用了三维动画技术的段落,尤其是片中后段的长镜头非常出彩。此外可能从我自己的视角来看,本片在平衡二维和三维的美术风格上,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请问在动画的技术层面,这次团队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二维和三维美学之间的平衡,对你们而言会是难点吗?
不思凡:你们觉得现在平衡吗?观影的感觉。
彼方:我们看起来觉得还挺好的。
不思凡:还好,是吧?(笑)首先是这样,就是我们其实并不擅长三维,特别是在三维这场戏里,我们获得了很多人的帮助。比如说那场戏是饺子*团队他们帮我们做的,然后刚刚您说的,就是我说“(二维和三维)平衡了吗 ?”它协调得还不错,那主要是彼岸天的后期总监在帮我们指导这个事儿。
*饺子: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导演
这个怎么说呢?我反而觉得这个事儿对我的感受没有那么强烈地难,是因为他们帮我们做了,我没有亲手去面临这个事儿。当然我是知道(过程会)很痛苦,就是中间会来回不停地折腾。
真的就是从心底来说,我(是)非常感谢了,因为我们是很不懂的,基本上是他们一步一步地在教我们去怎么样实现这些东西。最后说实话,也让我大开眼界——就是“噢,原来还可以这样”的感觉。
Q7
彼方:您曾经表示,《大护法》是您“对人的理解”,而《大雨》则是您“对世界的理解”。我们应该怎么去理解这句话?
不思凡:其实《大护法》从看人或者说从看世界(的角度)来说的话,当然它是基于人本的一个视角。就是说我们从人的思维诞生,到最终问“我是谁”这样一个问题,它的原点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就是我们从无思维,到外界构成每一个不同个体的形状和形态。
那比如《大护法》,最早我举例了几个样本,就是几种不同的人格状态,另外还拉出了一只“花生人”,他是(一个)“不是人的人”,他又是怎么样变成一个去问“我是谁”的人,这其实跟人是一样的。从原点上来说,我其实有点想要去探讨这个问题。
《大雨》的话,一方面是我已经弱化了世界观,因为我把镜头往下移了——就是移在父子的这样一个情感线上,它的世界观背景是往后拉的。但是它基本上简单讲,就是人类社群的一种造作的一个轮回——(从)对于欲望继而产生的一系列的造作,到最后被寂灭的这样一个轮回状态。
主要这个片子我还是希望普通观众能够看到一个最简单的、类似于历险记的状态。那一部分(的内容)的话,那我是觉得有一些观众他可能有兴趣要去阅读,那可能也会阅读到一些内容。
Q8
彼方:您刚才点到了一个词,就是“寂灭”,这也是我的下一个问题。您让上了戏鼓船的众多角色们共同经历了一次“寂灭”,或者在我看来,这可能甚至是一种“审判”。
但您似乎并未详细阐述这一机制产生的背景,也就是为什么会是由夜翎人献祭自身,由此引来神罚。而选择鸟作为审判的执行者,也让我觉得这似乎隐喻着某种自然的力量——比如衰老和死亡。
关于这个情节,您是怎么设计和思考的呢?
不思凡:嗯,它确实来自于我的一个比较冰冷的一个视角,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种没有情感的一个设计。
不管是夜翎人也好,夜翎缎还有夜翎神鸟这些,它们其实是一个系统,在我眼里,我可以把它讲成是自然,就是自然受到创伤,到自然最终报复人间的这样一个、最简单的轮回系统。它(们)是一体的。
所以在一开始,当人间造作的时候,自然的那一条线也在旁边前行了。而最后我自己觉得戏鼓船它就像是在灾难下面的众生状态,每一个人都在探寻“这一切是为什么”和“我是谁”这样的一个集合体。然后到最后我觉得它的一个轮回终结,就像是大雨一样,是没有感情的。我内心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想过)要怎么样商业化它,而是我心里面觉得,它就是这么无情的一种感觉。
Q9
彼方:在此前发布的《大雨》导演特辑当中,您的同事提到您“喜欢讲佛学给大家”。您还提及,您也看了《正见》这本佛学书籍。您的作品多以立意深刻、具有较大的解读空间为人所知,想向您请教一下,佛学方面的学习和认识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不思凡:那肯定有,当然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懂这些东西,只是说我确实感觉,它帮我打开了另一个眼睛,当然这个眼睛可能更加地客观,就像是某种上帝视角吧,它也会让我比较简单地看到一些更加深刻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我自己是有感觉的。
特别是在人物创作里边,特别是对于人的理解,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帮助的知识系统,但是它跟一般的知识还是不一样。因为它讲我们可以把自己的知识系统卸掉,导致我们能够得以更清楚地看到其他的知识。就是把自己弄得更干净,这样的话,眼睛好像就会更清澈一点,(是)这样一种感受吧。
那这个时候,其实扑面而来的,就比如说当时《大护法》,我就觉得“人被知识所困”的一种感受就出现了,如果说我没有这样的一个视角,其实我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作品,就是你会发现大家被信息和知识,被他们雕塑、被他们构成、然后被他们所困的这样一个过程。可能就是那些智慧的说法,让我得以看到了一些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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