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Sir盘完今年待播国产剧。

最期待的众说纷纭，但有一点非常统一：

不想再看古偶仙侠了。

今年，还是《仙剑》的“大年”，已经连续开播《仙剑4》《祈今朝》《又见逍遥》三部改编新剧。

可背靠这个仙侠鼻祖的IP，无论评分还是收视都扑得路都不见。

古偶，是原罪吗？

内娱一窝蜂拍古偶，起码也说明，这个类型（曾经）也是观众喜闻乐见的。

那么过去我们爱看的古偶和现在的古偶，到底是什么变了？

在Sir看来最根本的一点就是：

没人了。

上神、天神、真神、战神，神尊、天尊、帝尊、魔尊……

这些翻来覆去的名号，既不是人，也不是神，只不过是和页游NPC一样空洞的人设。

他们高贵，美丽，睥睨众生。

却忘了初代仙侠最动人的一笔：

在力量对比悬殊的世界里，对普通人性的弘扬。

他们挑战神仙的局限，甚至把神拉下神坛：

神创造了人，可神也是人创造的

如果人的心中有神明

他自必会去恭敬恭奉

如果心中没有神明，那又何来恐惧呢？

今天，Sir就来聊聊，古偶仙侠中消失的凡人：

从质疑权力地位，到“出身论”，高低贵贱、嫡出庶出早有天定。

从为凡人的振臂一呼，到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尊贵。

仙侠的灵魂已死。

01

弱不是原罪

哪怕是更早的中国传统神话，也不把共情给到权力的上位者，反而是向往那些颠覆规则、遭到天界秩序打压的小角色：

我们爱看大闹天宫的泼猴，劈山救母的沉香，被拆散的牛郎和织女，被镇压的白蛇……

没人去关心玉帝、王母、法海是怎么想的。

大家只关心小人物的生活。

因为只有他们才有生活，有着和我们一样的七情六欲。

人与仙妖鬼神魔发生或是情感或是恩怨的纠葛，手无缚鸡之力地去对抗灾难、世俗、强权，甚至时间，似乎每项都没有“胜算”，但仍然义无反顾。

的确，和天生自带“法力”的其他五界相比，人，是最弱的一类。

但弱，并不代表屈服，而是极大的成长空间。

一个好故事的灵魂，大部分就来自于主角以弱抗强的“成长”过程。

后来2005年，国产仙侠剧的开山之作《仙剑》系列横空出世，也并没有把主角设定为高高在上的神仙。

主角要么是求仙路上的凡人，或是被贬下凡间的仙，不管他们未来的命数如何，一开始的原生配置都是“弱”的：

李逍遥。

一个父母双亡、出身市井的平民小卒，为了给婶婶求药治病，只身踏上仙灵岛，对自己未来莫比乌斯环般的宿命一无所知。

景天。

比李逍遥出身还差，要钱没钱，要文化没文化，武力值约等于0，早期出场时连雪见都打不过。

虽然他的前世很精彩，一个是神界战无不胜的飞蓬将军，一个是生来尊贵的龙阳太子，但《仙剑三》对这两位人物的着墨只有寥寥几笔，且相关的情节不是被贬下凡，就是殉国。

而草根麻瓜的出身，也给李逍遥和景天定下了一个凡人主角共有的特征：

不完美。

他俩一开始都算不上啥“好人”，性格集自私、粗鄙、急躁、贪婪为一体，别说守护正义、惩恶扬善了，早期的他们就是那个“恶”。

李逍遥其实就是个街溜子，婶婶叫他去买菜，他扭头就拿着钱想进馆子喝酒吃肉；还有不掩饰的海王行为；动不动就跟人打架（还打不过）。

景天更不靠谱，好吃懒做，喜欢使唤好兄弟茂茂，在当铺打工也不好好打，有几个小钱就往赌场跑，唯一拿得出手的造赝品手艺，也只会用来招摇撞骗。

以至于李逍遥一把年纪了还要穿越到《仙剑三》里，抢走他那枚关键的玉佩，防止被他卖掉或当赌注输掉。

而恰恰是从这些或多或少的人格瑕疵中，观众可以窥见他们的过往：

由于从小双亲的缺失、家境的贫苦，这两位主角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内心其实是很敏感的。

无论是李逍遥遇到仙女般的赵灵儿时想逃婚，还是景天遇到武功高强的徐长卿时故意诋毁。

这些拧巴和傲慢的底色，其实是自卑和脆弱。

不完美，但足够丰满，也足够生动。

在仙侠世界里，最动人的，从来都是关于人的故事。

我们的汉字也早就给出了答案：

把仙侠拆开看，两个字的部首都是“人”。

回看这两部《仙剑》，除了草根出身的男主之外，其他角色就算出身不凡，也都有着各自的人性缺陷。

比如。

武林盟主千金——林月如的暴力与刁蛮。

堂堂唐家大小姐——唐雪见的冲动和无理取闹。

当朝状元——刘晋元的优柔寡断和软弱。

修道之人——徐长卿的逃避与木讷。

就连神，也是不完美的。

比如，灵儿的“作”。

李逍遥失忆忘记两人的婚约时，她心里一边自怜、委屈，一边因吃醋去误会李逍遥，时常把放弃这段爱挂在嘴上，而心里比谁都不舍。

又比如，紫萱的痴。

为了保持容颜追逐爱情的一己私欲，她不惜用水灵珠将自己的女儿封印，也忘记了自己大地之母的责任。

自私、恋爱脑，是她的弱点，也是她的成长需要克服的难关。

但也正是这些人性弱点，让角色们不再悬浮于遥远又空泛的人设中，而是生长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人格。

人有瑕疵，才有了故事。

有了故事，仙侠世界才会有立体感。

在角色们经历冒险，一步步得到爱、学会爱，又失去爱的过程中，观众可以直观地看到，他们充盈内心、完成自我成长的变化。

原生配置越弱的凡人，都越有一种不自量力、至死方休的豪情侠义。

这是样样都“强”到天花板的神仙人设，所没法共情的“渺小而伟大”。

你能想象与天地同寿、能抗下49道天雷的大战神白玦，能有什么真正的烦恼吗？

Sir并不是在批判“强”，毕竟生而为人，我们都渴望变得强大。

而是反对“强”给角色带来的空洞人格。

当如今的仙侠剧主角，完美到连人性弱点的自我对抗都缺失时，他们便不再有成长空间。

这样的“强”，极大程度地削弱了故事的多元化和包容性。

不以人为本，对仙侠世界的想象始终会是狭隘的，哪怕再牛的编剧，也只能写出“玉帝用的是金锄头”的剧情。

人物之间连稍微复杂一点的情感都无法讲述，只能通过三生三世的概念，不断转换人物关系去谈恋爱。

而当一段恋爱谈到死胡同时，又换一个同样悬浮的时空、同样高贵的身份继续谈。

生生世世，只不过是甜或虐的一遍遍重复。

然而可悲的是。

在缥缈的双强关系下，爱情的刻画，也是极其单薄且虚假的。

02

爱情是无辜的

现在的仙侠剧是怎么讲爱情的呢？

统一的几种情节套路、排列重组（看看你能代入几部剧）：

女主一开始必定懵懂天真、不懂情爱，身边永远有个温柔痴情的备胎男二。

男主必定是活了上万年的天界上神（总之地位极高），为了苍生必须断情绝爱、不近女色，虽然身边也永远有个身世背景样样优秀的女二，但他从不动心。

唯独在女主的一次无意撩拨下芳心错乱，从此生生世世，只爱一人。

相爱的前期一般甜到发齁，中后段开始虐女主。

男主的家族长辈会出手拆散，撮合他和女二在一起，或者是让男主在天下苍生和女主之间二选一。

分手后傻白甜女主突然开挂，变一心搞事业的大女主。

然后开始虐男主，追妻火葬场。

口口声声说要拯救苍生，结果天下苍生只不过是他们恋爱play的一环。

苍生：不如把我祭献了，给你们助兴吧。

△ 虽然是笔误，倒是也贴切

从外表上看，是仙侠世界的强强相恋，但深究内核，其实还是王子配公主、霸总配娇妻的俗套故事。

Sir当然不是要贬低爱情。

只是现在仙侠里的，没有爱情真实的痛感和滋味，相爱、分手、复合都像是在走流程。

同样是又甜又虐讲爱情的《天外飞仙》，全片38集都只围绕“仙凡之恋”这一个主题展开。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生生世世的轮回。

凡人书生童远（胡歌 饰），爱上了偷下凡间的仙女小七（林依晨 饰），但仙凡之恋是禁忌，玉帝发现后，便拔掉了小七的情根，使她永远不会对童远动心。

然而，这些神仙却没意识到，情源于心，只要心还在，拔掉的情根就会重新长出来。

爱可以一时被遮蔽，却不会停止萌发。

为了能够相爱，童远以凡人之躯对抗天条，结果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他也在这份不被祝福的爱中经历了最痛的成长。

而童远的老师劳夫子（谢君豪 饰）早就说过：留下的那个人是最痛苦的。

劳夫子年轻时也爱上过小七的姐姐二仙女（郭妃丽 饰），后来对方被抓回天庭，他苦苦等了50年，青丝变白发。

他还以为自己的执着是一种通透，说：爱到不爱是一种境界。

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会老会死，而仙女爱人却拥有永恒的生命时，突然，爱不再是能破仙凡之隔的力量，而是会变成随生命终结而走向消亡的东西。

短短几句话，道尽了仙凡之恋的宿命。

永远不可能圆满。

那宿命里注定逃不掉的孽缘呢？

一心想变成凡人的狸猫妖香雪海（韩雪 饰），在躲避天兵的追捕中连续被上官浩淇（窦智孔 饰），及其父亲和祖父所救，自此上官家被天庭的诅咒牵连，家道中落。

香雪海为了报恩，想帮上官浩淇成就大业，却不料，从此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她出事，他也必定要受难。

一开始浩淇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去保护的香雪海，她爱他，而他只爱自己。

可当香雪海决定放下变人的执念，不再绑架浩淇的人生，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和这个女人分开。

她让他学会了爱自己，而爱自己的同时，他也拥有了爱人的能力。

只是，等到上官浩淇明白自己的爱时，香雪海已经灰飞烟灭。

修心的情劫，是仙凡之恋be美学的升华。

即便是《仙剑一》中赵灵儿、李逍遥、林月如之间的三角关系，也是在羁绊、逃避、放下的拉扯之中，主角们有了价值观、感情观的转变。

李逍遥第一次恋爱的时候说：

如果我爱上一个女孩

我就会爱她一生一世，她要走也走不了

而到后来，他说：

相爱不是拥有

灵儿在月如介入她和李逍遥的早期，时常吃醋闹着划清界限；可后来真到说分手的时候，她却字字都是祝福。

月如早期豪掷黄金万两，叫灵儿把李逍遥让给她；后期却愿意为了救灵儿牺牲自己，她懂得了比在一起更重要的是成全。

讲爱情，不能只讲甜或虐，更重要的是，人物在甜和虐背后悟了什么样的道。

而这恰恰是双强相恋没法去刻画的部分，他们似乎已经什么都懂，不再需要从亲密关系里获得成长。

正如《长月烬明》中，女主去和男主谈恋爱，是为了拯救世界，因为男主是天生邪骨的大魔王，唯有去“勾引”他，让他生出情丝，拔掉他的邪骨，她的使命才算完成。

以“身”入局，攻心魔王，好一出仙侠版的《色，戒》。

但到头来这仍然没有一丝爱情的负重。

一方面成了女频的禁欲培养小游戏。

另一方面成了她证明女强人的KPI。

即便是和《天外飞仙》人妖恋一样，走共用身体的情感路线，《苍兰诀》的男女主的共生关系却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生存威胁。

因为你和我一体共生，所以你成了我的唯一软肋，于是就爱上了？

当仙侠剧不再写凡人，也不再探讨人和神的关系。

当角色成长的修炼彻底被“血统”替代，连爱情也变成一项任务时。

观众和剧之间的关系，也将陷入一种无限循环的虚无。

03

一个乐于造神的时代

其实，仙侠剧的“去凡人化”，是一路有迹可循的。

而站在一路的每个转折点上的人，大概是：

杨幂。

《仙剑三》之后，仙侠剧在古偶市场陷入疲软期，好些年都没再出过一个新爆款。

直到2014年，又一部游戏改编的《古剑奇谭》播出，当时的女主杨幂已是顶流，并且剧里还有某峰某爽，一上映，就成了史上第一部破百亿播放的电视剧。

它不仅开启了流量时代，还迎来了仙侠剧主角的第一轮蜕变，开始由人向神过渡。

剧中的百里屠苏虽是凡人，但在幼年时体内被封进了太子长琴的一半魂魄，从此身怀凶剑焚寂的煞气。

煞气是祸，但也是一种超能力，它注定了百里屠苏的不再平凡，得以开挂，完成复仇之路。

这类人设一直延续到《花千骨》《蜀山战纪》《青云志》，主角看似是出身低微的凡人，却往往已经具备某种力量或天资。

比如，花千骨表面为人间孤女，实则为世间最后一个神仙；

《蜀山战纪》中的丁隐乍现是普通猎户，实则为“六星之子”，为赤魂石所依附；

《青云志》中的张小凡貌似是草庙村的平庸少年，却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拥有神棍、噬血珠和天下第一武功天书……

如果说，《仙剑》系列是草根逆袭的成长，那从《古剑奇谭》开始，就变成了天选之子的觉醒之路。

无论是人设、剧情走向，还是服化道的风格，相对还算符合仙侠中“侠”的特质。

一直到2017年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没错，又是杨幂。

从这部剧开始，古偶仙侠就搭上了神仙的快车，且一去不返。

《香蜜沉沉烬如霜》《沉香如屑》《三生三世枕上书》《宸汐缘》《苍兰诀》《千古玦尘》……

Sir数不过来。

这些剧中也有少数的高分作品，但以前那些接地气的凡人主角，几乎全消失了。

一下全变成了各种“神”，或各种“尊”，各种完美的男性和女性，谈着完美的爱情。

N生N世的轮回设定，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了仙侠剧的标配。

还有全员素色轻纱、长发飘飘的妆造，以及云雾缭绕、仙气腾腾的场景特效，明明每一部都不叫《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却都像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又一世。

这类风格的审美是否高级Sir不作评价，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过于同质化的审美，任谁看都是会疲惫的。

整整7年，桃花一茬茬地开，故事在生生世世中反复轮回，古偶仙侠逐渐走向死胡同，不再有新的突破。

最有代表性的一个现象是，这些剧一旦播出，基本都会连续几周霸占热搜。

但热搜上只有二创，来来回回的cut，要么是观众在吐槽，要么是粉丝感叹CP“好好嗑”。

对电视剧更深层次的讨论，几乎没有。

还有啥好讨论的呢？

在盛产娱乐垃圾的当下，人们也习惯了不再去思考文艺作品的深度，以及作品与人之间的关系。

只要内容能快速满足，刺激下大脑皮层，“爽”一下就够了，和短剧之于下沉市场的意义差不多。

但是，那可是动辄投资好几亿、主演阵容清一色顶流、天天挂在热搜上的电视剧啊！

钱都涌向了最同质化的过剩产能，而不愿意成为探索、革新的生产力。

于是这几年，仙侠剧风评越来越差，仙侠剧的项目却越来越多。

为什么消费端和供给端出现如此失衡？

首先，赚钱是肯定的。

仙侠剧动不动几十、上百亿的播放，这不管是对投资商，还是对艺人来说，都是一套成体系的打法。

其次，安全。

因为是架空的题材，不会踩到现实中敏感话题的红线，历史背景也是虚掉的。

剧的主线内容无非就是谈恋爱嘛，所以也不会涉及到什么态度、思考、隐喻、暗讽。

而且，这些剧大多由网文小说、游戏等改编而来，有一定的粉丝基础，对编剧的原创要求不高，对演员的要求也不高。

武打戏不需要功底，神仙们都用法力过招，动动胳膊大袖一挥，仿佛就能把三界灭了。

文戏也不需要感情，如果颜值逆天一点的话，演技完全没有，大家似乎也可以接受。

反正剧里的大柔光和古装造型，对角色起到的美化作用，可以让人忽略角色本身的内涵。

就像吴镇宇吐槽的：

不需要有太强的生活感

头发在眼前晃两下

鬼鬼祟祟的

美就够了。

大家不再关心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活。

只需要在两个状态下反复跳转：

要么高度敏感。

用性别矛盾、阶级对立、屁股坐歪、三观不正等话题，去审判不完美的人性特质。

要么高度麻木。

不需要现实逻辑，不需要带有人味的气息，只需要在空洞的背景板里宠、虐、爽就可以了。

一旦有人指出其中的问题。

万变不离其宗的理由肯定是：生活那么累、我只需要爽、一定要联系现实干嘛……

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吗？

可一旦遇到与自己“三观”不一致的话题时，立马又切换回“高度敏感”模式。

人就不累了，好像有用不完的亢奋，输出不完的火力。

也不再说作品可以与现实保持距离，而是誓要用现实议题征伐一切。

宫崎骏的《红猪》是“恋童癖”“直男癌”。

王宝钏是恋爱脑挖野菜的负面典型，同理一切谈了恋爱的古代女主都有病。

极端的敏感与麻木，是一体两面。

是我们切断了真实的情感连接，不再愿意亲自体悟这个世界。

所以只有用片面的标签，去代替思考。

用虚假的幻象，去填补空虚。

于是仙侠剧成了无限增殖的单细胞生物，快速复制，千篇一律。

比起仙侠剧中失去了真正的人。

更可怕的是，在网络上，乃至在现实中，又能看到几个真正的人？

人不再正视自己了：

不敢对强权说不。

不再脚踏实地地追梦。

失去对弱小的同情。

学会缩在自己舒适区里，不再思考。

日复一日地幻想生生世世，唯独无法生活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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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明焉过春天